第六十七章 醉碧罗(2 / 2)
他抿着淡色的薄唇不言语,只是看着我浅浅的笑了一下,他身边一个鬼丫鬟拍着手道:“我们家王爷说了,今儿心情好亲自下厨做一桌子神荼大人爱吃得好菜,算是给大人接风洗尘!大人先坐,可不要浪费了我们王爷的心意。”
一场晚饭吃得欢乐不足悲情沉沉,从开始迎接我回家士气满满,到后来因为画卿颜和容子笙要离开瞬间变得平平淡淡,郁垒看着画卿颜,几次眼睛里包了一包泪,之后便开始一个人低着头喝闷酒。
楚江王劝了他几回也不奏效,索性放任他的无法无天,后来郁垒喝得半醉,便抱着我揩鼻子抹眼泪的说,既然大家走的走散的散,这隽尘居里都空了楼了,他明儿也搬回桃都山的办公室去住。
晚饭结束的时候,画卿颜和容子笙又绊了嘴,我听画卿颜的意思,投胎的事像是与楚江王有关,但我又不愿去说八卦,又不愿去听八卦,对此便采取了充耳不闻的策略,外加画卿颜如今同我已经很是生分,他的事我不晓得应不应当去插嘴,之后画卿颜便开始指挥鬼丫鬟收拾东西,叮叮当当之音不绝于耳。
听楚江王说,后天一早才是画卿颜和容子笙投胎的日子,明儿画卿颜要先回一趟妖界做下交代,昙华就不会再回来了,到时直接在奈何桥头同我们见面,而我们需要做的便是时辰一到把容子笙送过去。
我素来不是个喜欢热闹的鬼,但鬼去楼空到底不是一件喜庆的事,整个大厅里只剩我和楚江王,我现如今对他已经完全没了戒心,他对我的心思我不能确定,我对他的心思不晓得他是不是已然明了,我不清楚自己的结局会何去何从,但我却很同意秦王爷在蓝葵案上的态度,活要活得明白,死也要死得明白。
静了一会楚江王先开了口:“神荼姑娘若是待会没事,我在书房里等你。”
我看着他淡定无波的眼睛,太阳穴跳了几下:“待会我帮你泡茶你先去。”
平心而论,技不压人这词委实是发明的忒有道理,我很庆幸,之前有个鬼丫鬟闲得无聊,便把冲泡铁观音的讲究私下传授给了我,也使我不致于失了颜面,我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又泡了茶,端着硕大的茶海走到书房门口敲敲门。
书房的门半开半掩,我应了他的声推门而入,楚江王放下手上执的狼毫毛笔道:“太重了,我来。”
我几步走到他身边的茶几上放稳了道:“没关系的,二王爷不必管我。”
他没有同我争只是温和的微微一笑,仍是执起笔来把那宣纸上的字写完。
我把泡好的茶沏了一杯递给他,他轻轻啜了一小口神色安然的道:“神荼姑娘何时学会的泡茶,这铁观音泡得很有讲究,水温,火候,都刚刚好。”
满院的离落烟尘,满院的春风夜入,我道:“是这样,有件事我想问问。”
楚江王在我身侧垂下头,无语了几秒钟抬起头道:“神荼姑娘想问甚么?”
我看着他碧罗色纱衣的衣袖边缘道:“我不晓得该从哪一世开始问起。”
他看着我的眼神中是满满的温柔,看得我很舒心:“盛世幽昙,只于月下,绽放一刹,神荼姑娘是想从这一世开始问吗?”
像是抽丝剥茧前的悸动,我强忍着心口的疼痛道:“我不晓得我是不是。”
“在梦里姑娘不是都看到了吗?河岸,昙花,锦绣大殿,还有剜了的心。”
他说这话的时候,面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,就像是事不关己一般的平静。
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眉眼,如同薄雾笼罩的如梦似幻,有种深邃迷离之感。
忍不住靠他近了些,仰起脸问他:“那些梦其实都是你托给我的对吗?你怕我忘记了你,所以就想尽一切法子让我记起你,是这样的对吗?”
他没答话,端起手边的茶杯一饮而尽:“有没有人告诉你喝茶也会醉?”
我看着他又靠近了一步:“你这算是肯定的答案吗?上一世你不是已经找到我了吗,为甚么不跟我在一齐?是命格簿子里面没定,还是另有原因?”
他轻轻叹了一口气,牢牢握住我的一只手与我十指交叉,笑得甚是忧伤:“我要找的就是你,不管几百年,找到了就很值。”然后低下头,用薄唇盖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又快速分开。
我能听到他沉重的叹息,还有他胸膛上愈来愈炙烈的体温,耳边的一缕长发滑下来,楚江王抬手把我的长发别到耳后,然后顺着手上的动作,在我的脸颊上轻轻抚摸:“我找了你几百年,你都不认得我,可我认得你,不只是上一世,上上一世,上上上一世,你的每一世我都记得。”
然后再次提笔,在宣纸上题了两句诗:绡断墨尽雪霁散,薄衣淡月流年过。
搁了笔的同时又说了另外一回事:“这一回若不是你在桃都山以外的地方动手,大概还有转圜的余地,你也清楚,六王爷对白蔷的事一直耿耿于怀,这股子怨气直接发泄到我的身上还要好一些,偏偏是我不在的时候叫他钻了你的空子,这一回我真的已经尽力了,希望你不要怪我。”
我本想同他开个玩笑,但说出来的话竟有恳求的意味:“那你会管我吗?”
他想了想把我拉到身前:“你有三十年的空闲时间,想好要做甚么了吗?”
我仰天长叹了一声:“差事也丢了,职也被停了,郁垒还是老样子,新府邸也没建好,你说我该如何做,你说我该做甚么。首先我总得去伽蓝街上找份工作,先要赚钱养活自己和弟弟,然后再谈之后如何,那样还比较现实。”
楚江王轻轻笑了,笑得满目温和:“这可是三十年啊,你要工作很久的。”
我盯着他敲在宣纸上的手指,指尖雪白修长有力,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。
“再久也要熬下去,这路是我自己选的,再苦再难都必须要走下去。我的任期是一百年,这才刚刚四年,再加上之后的三十年,到时还有六十几年,我总不能坐吃山空也不能置郁垒于不顾吧。”
楚江王嗯了一声,跟着我一齐看向桌面,俯身在我的耳边低声道:“我倒是有个好主意,神荼姑娘可愿意听一听?”
他离我很近,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飘出来的幽幽冷香,我的一颗小心肝再次不争气的狂跳起来,咚咚的力度敲打在我的心尖上:“甚么主意?”
他淡淡的道:“这三十年你跟我,我护你周全,你觉得这主意好吗?”
我的呼吸有些混乱:“你,你别这样,我脑袋有点乱,我得想想。”
他突然把我拉进他的怀里,紧紧环住我的腰,极度用力把我圈起来,就像要把我揉碎,声音里全是压抑:“你不记得我没关系,之前是我欠你的我会还,之后我不再欠你会对你好,你甚么都不需要想,之后的事交给我,我会帮你处理妥当。我说过你是我的,不管在哪里你都是我的,以后的事你不用考虑,只要你做出了决定,我就不会允许任何人从我身边把你抢走。”
他垂下头来吻了我,紧接着捧起我的后脑勺,深深的再次吻下去。
细碎的深吻如同破冰的春水,势如破竹无力招架,有种沉沦的恍惚。
我在他的怀里含混不清的问他:“我是不是盛世幽昙?转世?”
文房四宝同一时间脱离了桌面的支撑,砚台落地的一刻,有石质相触的碎裂声响,浓黑的墨水溅在他纱质的外衫上,洇澐成大朵的花蕊,衣衫落地,我听到的答案同我推断的完全一致,比梦境更加真实。
汗渍在题了字的宣纸上晕染开来,大片的墨迹连接成片,其中一张纸上的字迹尚且清晰,那是我进门时他题的那张,清欢惹得空闲月,似也清欢照幽庭。
我把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上,紧紧的抱着他,紧紧的,眼眶在灯光下湿润了。
他的手指顺着我的脊柱,细细描画了骨节的形状,又抚上我的脸颊:“有的仙毕生所愿是成神,有的神做了神又想高升,做不做神君其实真的没多大意思,我有你才是整个生命中最重要的,不管是甚么都取代不了。”
窗外春雾浮游昙香攒动,我忽然想起琉璃,想起琉璃的万念俱灰。
韵曲清风醉,莫问昙花开,浮生尽在棋盘中,落子已非局中人。
直到最后,琉璃也没得到她想要的,楚江王对她回眸的那一眼。
作者闲话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