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瑟之风(1 / 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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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堂三十七年二月十五日,国祭。扶元寺的小僧刚刚撞响第一声佛钟,主殿里执香的皇帝便倒在了蒲团之上。那一日普度众生的佛音还未传开就碎在了御林军的脚步声里,千阶石梯层层防守,杀气凛然。山脚一处茅屋内,新晋的长使女官奉千宫临窗而坐,在逼仄的风声里捕捉着嚎啕悲啼,她俯身,掖紧了床上孩童的被褥,低语道,“今年的二月,是一阵寒过一阵了。”
街头的瘸脚小贩每日遥望着皇城,蚀骨入心的风雪并没有传来谁的死讯。他不知道那位暴戾无常的皇帝终究是苟延残喘的活了下来,在偶尔清醒的时候,步步筹谋。三月,光祖太后重新摄政,太子与三皇子荣王作为皇位的继承者,为了夺得这位皇祖母的喜爱,使尽浑身解数。
后堂三十九年,野心勃勃,刚愎自用的太子尧临调兵遣将,强征逆伐 ,两年之内,献上了一封又一封降书,他听着病榻上皇帝孱弱的夸奖声,冷眼瞧着自己那柔弱的三弟,不屑与他争论什么兼济天下,以仁为政,他,就是要战。而百姓只希望在这水深火热的世道里活下去,便有人占山为王,落草为寇。
后堂四十年,凌威大将军常华率军从西山过,远征叔国归来,在乌门县收到了太后的懿旨,命他拔除乌门山上那波无恶不作的匪徒。他便点了一小队兵马,去打探埋伏,散乱的亡命之徒哪里是精兵强将的对手,常华将匪徒悉数绑了,举起火把,将这山头据点给点燃,牵马时,听到一阵凌乱的喘息声,他拔刀转身。
浑身漆黑的少年举着木棍抵挡了他的快刀,常华发现了一双眼睛,异常明亮,像极了他在东蒙高原见过的星辰,明亮得令人无所遁形。于是他手上又加了几分力,只差毫厘便能将少年脆弱的皮肉割破,而那个少年仰着头,死死将他盯住,眼神里似有一匹狼狰狞的面目,滔天的火光烧得空气灼热,连树上的叶子也被烘烤得干脆,噼里啪啦地发出响声。常华突然一转手腕,刀影一泻一收。他扯下自己的披风扔在了面前这幅褴褛的身体上,朝部下挥了挥手。“带回去。”
三伏天总是最难熬的,风尘仆仆的信使驾着瘦马挤过黎明城门刚开的缝隙,带来千里之外战况紧急的消息。
丫鬟细细擦拭着院里的血迹,目光呆滞地重复手里的动作,披头散发的太子在屋里大发雷霆,多年兴兵,财力匮乏,他手下的将士难以修养,作战消极,如今竟是连图番一个小小的部落都无法攻克了,“皇祖母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,将常华的凌威军紧紧攥在手中,沙场上练出的精锐之师,如今却用来看守皇城,莫不是怕我造反?”太子捏了捏眉头,接过帕子擦洗,腾腾热气散开,他眼底的厚重青黑令人胆寒。“常华这幅硬骨头,多年浴血鏖战,将他淬炼得坚不可摧。软硬不吃,油盐不进,朝堂上两方势力分庭抗礼,斗得激烈,他竟谁都不沾。”太子拿起那封火漆信件,突然笑了。“说来,我还未见过常将军的义子呢。”
“光祖太后定然希望您与太子兄友弟恭,何不请太子也来共饮一杯。”
京外一条山涧内,有船往来,奉千宫合上舆图,走到船头,替那里长身玉立的男子轻轻拂去肩上的落叶。
“千宫,你原本,不用过得这般辛苦。”那男子握住她娇小的手腕,覆上她的眼,“你累了,歇会儿吧。”船舫穿峡,雪白的轻纱掉在水里,划过他们相拥的姿势,碧波上有雀鸟扑翅,惊醒梦中客。
娇生惯养的贵人们和她们娇气的花一样,忍受不了一丝热气。高价买来冰块,布置在房里屋外,花园里。而锻造室里的汗水比这季节的雨水还要来得多,余遥从水里取出剑,擦拭干净,拿给老师傅过眼。陆方半瘫在椅子上又灌了一口烈酒,仅剩的眼睛只往那剑上瞧了一眼,点了点头,余遥的手艺早已不需要他指点了。这是余遥铸成的第七十二把剑,从他被常华带到镐京,又过了两年。当太子的爪牙越发迟钝,早已不能一鼓作气地铺开自己的江山蓝图,兴兵他国时,余遥铸成一把武器的时间却越来越短,越来越利。放好剑,他进屋换了身衣服,等会要去西河沟教萱草打拳,可不能让她骂自己难闻。
余遥被常华收为义子,带来镐京,却没有被他带在身边在教养,只是扔给了一个眼瞎的老兵,学着打铁造剑,但倒是一得空就会来教他武艺。余遥从墙角紧锁的箱子里取出衣裳,摸到上面乱糟糟的针脚时,眼前突然浮现出昨年今日萱草送酒来,看到陆方正抓着火钳往他腿上招呼,便气冲冲将酒葫芦砸在陆方脸上的场景。
萱草身子纤瘦,脾气却比大块头的陆方还要火爆,她费力地举起一把还没开刃的刀,涨红了脸对陆方吼道,“你要是再打他,我就再不给你送酒了!”陆方被吼得一愣,过了一会,萱草举得手软,刀啪地落在她脚上,疼得她哇哇大叫,哭得稀里哗啦,把街坊邻居全惹了过来,那天老陆的店差点就被萱草的娘砸了。那一月,萱草拄着拐杖从门前过一日过三次,每次都要伸着脑袋往里瞧。
陆方确实没再打他了,余遥半夜翻进萱草的院子,却看到萱草娇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,孤零零靠在树边。打更的人敲了几下锣走远,余遥掏出怀里微暖的跌打药默默走近,那夜月色空明,空气稀薄得难以喘息,夜里的凉风将萱草身旁的红烛吹得几近熄灭。
余遥见过萱草的很多样子,嬉笑怒骂,每一面镌刻在心,唯独这夜的她,是模糊的。萱草侧身用手为红烛挡风,继而发现他的不请自来,她抬起了头,到底是在笑?还是在哭呢?
“你不怕陆方?”
“我爹原来也那样打我。”
“那你爹呢?”
“死在战场了,再没人打我,真好。”
红烛灭在天亮之前,蝉儿息声藏进衰草里,余遥听到风里藏着细小的呜咽声,从四面八方飞来,将这荒凉世道割得体无完肤。
作者有话要说: 我会坚持,一直坚持,但愿你们也不要离去